中國基金報記者:你說過不做深度研究,為什麼?
馮柳:對我來說深度研究太需要機緣了,可能花很多時間去研究一家公司,最終覺得併不值得投資,或者一些值得投資的公司又不在你的機緣裡,視野會受限。像我的產品今年還投資了菲律賓和印尼的資產,這些都只能通過感受和框架進行,不具備深度研究的條件。
另外,深度研究需要很嚴密的論證,我更喜歡通過感受而非論證,就像一處美景你可以感受出它的美,因為美是那麼簡單的呈現在你面前。如果要論證和描述出為什麼美其實是蠻難的,投資的好處是你可以搭便車,可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。
中國基金報記者:如果公司出來了一個不利的信息,你不跟踪,不知道,怎麼辦?
馮柳:公開信息還是能知道的,我們只是不去挖掘而已,我喜歡不容易被信息影響投資邏輯的公司。像一家公司業績一直不好,但估值很高,漲了五六倍始終沒有業績,它上漲的原因是大家認為它一定會成為最終贏家,而終局的市值空間又很大,當這個邏輯非常強的時候現在的業績和信息就都不重要了,這就是不可被改變的共識。由於支持這種共識的邏輯都是框架性的、常識性的,跟中短期的信息都無關,那你在持有的過程中跟不跟公司交流調研、有沒有第一手信息就都不重要了。
中國基金報記者:你會研究個股的K線圖?
馮柳:我會輔以看圖,但不是根據圖形來判斷未來,而是藉助圖形理解基本面,我的看圖更多是做歷史歸因分析,去界定它在過去是一家甚麼樣性質的公司。市場的歷史走勢會告訴你一家公司是否容易被意外干擾,像歷史上每次利空出來股價不跌或者下跌後很快被收復,就叫做不可被改變的邏輯;如果利空出來後迅速大跌,直到出現一個反向信息才能夠收復,這就叫可被改變的邏輯。市場是一個很好的幫手,要學會聆聽市場的聲音。
2017年,我建倉了一隻已經漲了3倍的股票,因為這個行業我數據初篩選出了兩三家公司,都跌得很兇,我想看看是誰把他們整得這麼慘,結果發現整個行業都在跌,但有一隻股票卻漲了好幾年,因為贏家通吃。再看它的歷史走勢,無論出現什麼信息,上漲的趨勢都沒被改變,說明這是家不可被改變的公司。大多數人希望從圖表中看出未來走勢,我從不在圖表中看未來,我只是看過去。
有人說圖表分析是看後視鏡開車,但我覺得後視鏡裡是一條泥路,你大概率就是在一條泥路上,後視鏡裡是高速公路,你自然也大概率在高速公路上。當你沒有前視能力的時候,後視鏡也不能輕易放棄。
中國基金報記者:買的股票如果不漲或下跌,你會不會忐忑懊惱?像2017年上半年,藍籌股大漲,產品卻沒怎麼賺錢,當時會不會壓力比較大?
馮柳:之前聽過一段話我覺得很適用於投資,“把自己當別人是無我、把別人當自己是慈悲、把別人當別人是智慧、把自己當自己是自在”。
把自己當別人,就可以不被自身的需求所牽引,不會陷入得失與慾望中去,旁觀自己的內心理解真正的需求和想法。
把別人當自己,就是要我們跳出自己的主觀和局限,站在別人的角度想他為什麼會這樣做,如此可以破除自己的執念與褊狹。
把別人當別人就是要保留自己的獨立性,不受外界影響,我理解你、充分的理解你,但我不跟著你走,不去追逐市場、不被變化的幻像所牽引支配。
把自己當自己,接受自己的各種不完美,放下貪念,原諒自己的錯誤,學會與自己和解,找到輕鬆和可持續的狀態。當你不自在的時候,你覺得累、不輕鬆、容易自責,這些感受會慢慢累積,到最後,要不你的意志垮了,要不你的身體垮了,要不你周圍的伙伴垮了,這些都是不自在的狀態。
所以我是接受了自己的不完美和可能的失敗,很少會有特別高的自我要求,2015年底我去港股時,有人說大家對你期望很高,你又是第一次做港股,不如收一點以免不如意讓大家失望。我說如果大家因此失望,那真正該失望的是我,因為他們對我寄予了不應該有的期望,我本來就是個普通人,按照我思考過、而且覺得是長期OK的體系去做。我不在意那樣做會帶來的影響、不去計較短期得失,我接受自己的缺點,也接受了這個體係可能帶來的遺憾。在市場上承受損失是必然會經歷的,不要有不切實際的期望。
2017年上半年,我的產品業績不理想,主要因為這之前做錯了幾筆,所以上半年一直在調倉,既然錯了那自然是邊跌邊賣,而買的股票也都不是藍籌,又是左側進入一買就跌,所以調倉時淨值會回落。我那時面臨的選擇是要不要加入藍籌牛市,跟上市場,擺脫那個階段的焦慮。但當時藍籌股處於牛市中間狀態,屬於會被信息和資金偏好改變走勢的類型,需要有很高的敏感度,而那不是我所擅長的,所以我決定還是遵循自己的體系,雖然上半年沒怎麼賺錢,但下半年倒也補上了,就是有半年時間跑輸大家,不是太好看。但就壓力來說確實不大,因為每個人都有低谷,都有艱難的時候,我覺得這是客觀規律,也一直有心理準備。跑輸市場的時候我可能也會反省多一點,看看自己哪裡有犯錯,如果錯了就去改變,但很多時候只是節奏錯開了,不是真的錯了,那就會坦然些。加上我的基金產品投資者大部分都比較穩定也很信賴我,所以也沒感受到外部的壓力。
中國基金報記者:從公開資料看,有一個公司你去年一直在加倉,今年一季報減持後,這隻股票一度又漲了不少,算不算是操作失誤?
馮柳:我去年買的時候是覺得它長期邏輯比較清楚簡單,主要產品價格在長期低位,即使產品價格再跌,業績負增長,股價也不怎麼會下跌了,因為市場會認可一個低位邏輯,但產品價格一旦上漲,股價肯定會漲。我買了之後,產品價格沒漲反跌,但股價在去年大幅跑贏指數,這在當時就是一個不會被信息改變的故事,是熊市裡的防禦品種。而今年市場好了,我覺得機會成本變大了,不想錯過別的機會,所以就換進了別的股票。我的產品是大幾十隻股票的組合,不拘泥於一城一池的得失,我不關心賣了之後它會漲會跌,只是覺得有更簡單的要去買,後驗的事情不能作為行動參考。
我喜歡條件簡單的公司,但由於高倉位的需要,有時也會持有不符合標準的公司,這是一個比較的過程,我的思考點是:哪個的假設條件更少。有可能我會從一個漲幅空間100%的股票換成一隻漲幅空間只有50%的股票,只是因為它條件更少,更簡單。我的重點是哪個更舒服、更令人放心。
有很多人會研究我的持倉,但季報披露的只是一部分,公開信息是不完整的,不要過度解讀。還有一些股票,我可能挺看好的,但也會減持,因為我是高倉位操作,賬上經常沒錢,有時候可能會因為要投一隻股票臨時需要用錢,所以很多時候買賣增減並不完全代表觀點。
中國基金報記者:做投資要面對股市的起起落落,你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緒?
馮柳:有情緒有煎熬是好事,它會引動你的思考,不要去對抗和控制自己的人性。你已經很不舒服了,卻告訴自己,不要不舒服,要堅持,這是不對的。因為市場有無數種方式去放大它,且一定會有你無法承受的時候,所以不但不要對抗和迴避,還得主動放大它,履霜堅冰至,要告訴自己,我不舒服了,肯定有哪裡不對,得立刻去解決它,別等到失去理智去被動處理的時候。要利用好自己的情緒,這會讓你更關注這隻股票,錢在哪裡,心就在哪裡,所以,別人都先研究再買,我是先買再研究,就是為了讓自己的心過去,把情緒代進去。覺得它好就先買,感覺不夠就加,一直加到自己害怕再減,千萬不要積累自己的需求,而是快速滿足它,這樣你才能越過自己的需求去體會,而非慾念牽引。很多人說我買賣股票很隨意,我是先參與再研究,這就是我的體系。
我以前說做投資要聆聽三個聲音:聆聽企業的聲音,聆聽市場的聲音,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。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其實已經無關事實了,這個企業好不好、未來會不會漲,跟你是不是要拿住它是兩碼事。當你不舒服又解決不了的時候,就可以放棄它,未來哪怕會漲十倍,現在也要放棄,因為它現在都已經讓你不舒服了,未來一定還會有更考驗的時候。
當然,舒服不舒服跟你的了解很相關。一個人對你惡言以對肯定會不舒服,但是你知道他為什麼這樣,理解了,就沒那麼不舒服了。所以,我焦慮的時候就會不斷審視檢討,到底是哪個地方讓我焦慮了,什麼東西讓我不安,我能不能理解,如果我能理解且能合理解釋,就加倉,不能理解,就剁掉,這跟事實無關,跟我內心感受和能力圈有關。
中國基金報記者:管理產品的規模增大,對你的投資會否帶來挑戰?
馮柳:雖然我們規模不小,但工作量並不大,因為我不是被信息驅動的體系,我也希望我的團隊成員降低對信息的依賴,大部分人的工作量都是在跟踪處理信息,如果只是跟框架和邏輯的話工作量就會小很多。
我的體係對規模的吞吐量理論上會比較大,首先我不追求深度研究,也沒有風格偏好,加上自建模型篩選覆蓋面自然會更廣些;其次我很逆向也夠獨立,同一隻股票我買賣的量可以比旁人大很多,因為你足夠獨立,沒有同向的買家或賣家,可以拿到的量是最大的;再次我是賠率優先體系,規模大、持倉股票多才不容易陷入意外。當然,規模大肯定會影響集中度,會阻止你在熟悉的股票上的佔比提升,不利於業績的爆發,但這是利弊相隨的,不算是挑戰。這麼多年我經歷過各種量級的變動,好像從來沒有在規模上有一點點不適,倒是總有不夠的感覺。
中國基金報記者:目前您所管理的產品絕大部分是直銷客戶,為什麼?
馮柳:我的產品絕大多數都是通過公司直銷認購,主要是對我的投資風格比較熟悉和認可的投資人,他們的鎖定期都很長,最高八年鎖定且沒有清倉止損線,好處是我們和投資人有良好的信任基礎、關係非常穩定,產品業績有波動的時候,投資人不但不會非議甚至還會主動追加資金。我比較喜歡現在這種投資人結構,投資人會去研究你、主動來了解你,沒有外部的渲染和誤導,信任感更強,規模的積累更接近於復利,細水長流,也不會出現突然的規模變動。因此,在管理規模允許的範圍內,我對於可以接受我的投資風格、接受較長鎖定期的長期投資者還是歡迎的。
花無百日好,我們做資產管理,肯定會有低谷或節奏不匹配的時候,所以,我不太願意去做主動的營銷,不希望對方是在我的推動下進來的。我能傳遞給對方的只有誠實和善意,很多通行的做法都沒有在我的產品設計裡,哪怕對我有很大的好處和便利,只因為它有可能損害公平或誘發猜疑,我認為想要和一群人在一個高度不確定的世界里長時間結伴同行,要靠真正的善意和極徹底的信任,一時的得失並不重要。
中國基金報記者:你怎麼評價自己?你投資成功是因為天賦還是性格?
馮柳:很多人以為我天賦很好,其實恰相反。這不是謙虛,因為我們在人群中會有個很自然的相互比較和自我認識。只是天賦越高的人,碰到的問題就會越少,那他構建的體系,很可能越不完備,越不適用於他人。詩必窮而後工,天賦低的人會碰到足夠多的問題,才有可能構建更完整的體系。
芒格說,知道自己會在哪死就不去那裡。所以我給自己劃了很多框框,讓自己盡可能躲在裡面,而天賦高的人去哪都活得很好,那他給自己的各種限制自然就會少很多。
很多人犯錯並不是他看不見,實在是藝高人膽大,相信自己一定能早於市場感知和行動,但世事變幻,市場總會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和復雜來懲罰,人不可勝天,所以,天賦太高未必就是好事。
中國基金報記者:你的心態很好,是天生如此,還是在投資過程中修煉出來的?
馮柳:我從小到大都不是一個好學生,也從來沒有要求自己要排在前面,我始終是一個很自在的人,很多人會說我不夠進取。其實社會上大部分人都能接受自己的平庸,但進入股市就會改變,因為股市給了他們幻像與慾念。
中國基金報記者:你現在名氣很大,關注度很高,你怎麼看待這些?
馮柳:不安吧,有種名不副實的不安感。投資者應該對一切泡沫的事物懷有警惕,泡沫化的聲譽也是一樣。當然我能理解這種關注的由來,因為弱者理論給人一種落後也能如願的錯覺,滿足了走捷徑的心理需求,但它真的不是什麼更先進的理論,只是一種自我認識和定位,弱者是不可能輕易戰勝強者的,否則不成了反智主義,那不科學。深入的研究肯定會產生巨大的優勢,如果我有那個研究能力與機緣,我必定義無反顧地加入那個行列之中。
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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